宋军兵败如山倒。
哪怕还有几个将官在这时候拼命聚集人手想要挡住溃卒和进攻的汉军，但是势单力薄，很快就被乱军冲散。
一名汉军黑甲骑兵策马踏入营中，以极高的马术一手挽缰绳，俯身用另一只手揭起一面倒伏在泥泞中的汉军旌旗，沾满泥水的流苏披散在他身上，冰冷的水珠砸落在他肩头，渗透甲胄和内衬，分不清是泥水还是血水。
但黑甲骑兵持旗看向四方，目光所及处仅是穿着同样甲胄的同袍，于是他痛快地大吼道：“汉军.威武咯！”
最深重的营门内，最后的数百名宋军惶惶然不断后退，聚集在帅帐周围，拔刀对准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汉军。
“陛下有旨，投降免死！”
一队队汉军正在迅速列阵逼近，看着周围汇聚如黑潮般的汉军，姚古哆嗦着嘴唇，眼里流淌出两行清泪。
“三路兵马，加上大帅的本部九万大军，十几二十万人，全没了？”
“这贼厮倒是命大，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岳飞的手一软，谭稹当即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没摔倒，他眼底闪过一丝恶意，脸上还不得不装出笑容，道：“岳飞，岳都统，岳大帅，本帅现在还可以帮你节制河东诸兵事，让河东各处都带兵马过来，到时候你就是大元帅，你还可以带着那么多军兵与燕贼”
岳飞开口，打断了谭稹絮絮叨叨的话头，他看着谭稹，问道：“大帅本部军兵，还剩下多少？”
咱们，是大宋的将门！
生是宋臣，死是宋鬼。
“姚公若降，众皆可免死，姚公若不降.”
“官家也是有难处的，他.”
老将军心灰意冷地吩咐道，他扔了佩刀，慢慢解开甲胄，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汉军士卒，以及他们脚下踩着的无数宋兵的尸首，就算现在心里有恨，也不知道对着谁发了。
你们开始自称汉人，那没道理连汉话都听不懂吧？
但等战事的激烈程度降下来后，这些平日里坐在尸山血海上的将帅，却又无比珍惜起生命。
谭稹吞咽食物的动作当即一滞，他又狠狠咬了几口干粮，就着水囊里的清水咕噜咕噜地送下食物，旁边的副将对这人已经憎恶到极点，冷笑道：
“河东上下哪里还有听你节制的地方，”他缓缓道，此刻听着远处汉军兴奋的高吼声，再想想那些战死的大宋将士.
岳飞最后看向面前的谭稹。
自己一来是人生地不熟，二来几乎也等于是客场作战，三来自己河北禁军的身份，更是容易让河东一带敌视阻挠。
但问题是，等谭稹这几个回答出来后，永兴军路以东，甚至是河东一带，最大的官儿似乎就是自己了？
固然，那些知州之类的官儿品级都比他高，但岳飞手上还有数千兵马压手，完全可以在河东横着走。
一条老阉狗，窝囊，废物，把手下的十几万军队逐一推入火坑中，然后在最后一刻，他放弃了和那些将士共存亡的机会，直接弃营而逃。
“十几万儿郎”
谭稹费力地咽下一口干粮，含含糊糊地骂道：“我在营中时，众将皆擅专行事，不听号令，燕贼能攻入营寨，也全都是因为杜充此獠打开营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冷色，转头看向蜷缩在身边的人。 谭稹浑身都是泥泞，看上去狼狈至极，正蹲在地上，大口啃着干粮。
“全没了全没了啊！”
姚古年少时坐镇西部边陲地区，那时候也只是个小队长，曾看见在大宋和西夏的边境上散落着一些部族，这些部族坐落于两不管地带，不属于大宋，也不属于西夏，看似自由，但
宋军往北攻打的时候，会将这些部族纳入攻打范畴内，当做战功。
做人要讲良心的，至少是国家给了你大半辈子的俸禄，给了你大半辈子的荣誉，哪怕是丘八、平民、流民，朝廷平日里虽说征税很重，但每逢灾年，至少也会派人下来赈灾救济。
倒不是因为惧怕。
他嘶吼一声，眼泪止不住的落下，他看着周围仅剩下的那点士卒，一时间悲从心头起。
“臣姚古，拜见大汉天子，愿陛下万年！”
自己所有的心血都已经献给了大宋，哪怕是亲手训练出的西军被朝廷东征西调折腾到全军覆没，姚古也一直在对那些部将反复强调。
这些城池投降的时候，自然也裹挟着地方守军和民众一块儿降了，随即被韩世忠临时编制出大量宋人出身的军营，又提拔了一批宋人中间的“带路党”和“二鬼子”。
太原府陷落，意味着周围数百里土地直接位于汉军的间接控制下，那位姓韩的汉人主帅攻势凶猛，等太原府陷落后，河东不少城池直接开城门投降。
“没没了。”
岳飞忽然拽起拳头，一拳砸在谭稹眼眶上，后者惨叫一声，刚要下意识反抗，岳飞再度给他狠狠一拳，打的谭稹不由自主地躺在地上，眼冒金星。
姚古盯着他，眼里流露出的是浓浓的羡慕。
而且还是实打实的“老人”。
“降！”
刘陵不等他回答，随即抬手示意，在他身侧，曲端盯着以往的老上官，毫不犹豫地吼道：“降！”
“混账，混账！”
刘陵策马向前一步，
当即，周围汉军跟着向前推进几步，刘陵抬起手挥了挥，止住周围的将士，笑道：“久闻姚公大名，姚平仲如今正在孤军中做客，听说他是姚公养子，何不就此归降，父子二人俱仕大汉，共扬我大汉雄风。”
“岳飞，你要懂得体谅我的难处啊。”
岳飞摇摇头，问道：“那十几万将士呢？”
战鼓声再起，周围上万名将士，从里面到外面的人群，无数人都开始在他的示意下高吼。
一名部将看向他，问道：“大帅，咱们接下来去哪？”
他，
反倒是逃出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面刘字旗，从涿州时的破旧，再到燕京时的肃穆，直到今日，成为黑面镶金边的龙纛，这几年来，又蕴含了多少故事？
九万宋军全军覆没，
他怒骂一声，一拳落在谭稹面门上。
“没了。”
“人死不能复生啊！”
“够了。”
很难想象，汉王.不，对方已经用了龙纛，现在大概也要称帝了吧？
三十岁出头的皇帝，历史上不少，但三十岁起家开国的皇帝，古往今来，只有那么几个。
岳飞推开部将的搀扶，喘了口气，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岳飞木然地回答道：“末将来的时候，太原府已经失陷。”
李合达先前就是如此，死的人毕竟多了，那再死一些也无所谓。
片刻后，一名部将骂骂咧咧地站起身。
他对着那些汉军喊道，用的是大宋官话，也就是汉话。
“谭大帅，现今如何行事？”岳飞开口问道。
岳飞，你把咱好生带回京中，官家还会赏你的，你跟着康王走能走到什么时候，告诉你，朝廷早已下定决心要尽诛河北贼军，伱现在对咱家有救命之恩，咱不会.”
哦，燕贼韩世忠近来率军攻下了太原府，以至于岳飞这时候，但凡他想要夺取河东总权的话都会无比轻松。
岳飞策马停留在山坡上，哪怕此处隔着战场还有几里地，他也能清楚听到从战场中央传递过来的吼声。
岳飞顿时感觉到一阵荒谬，他翻身下马，拽住谭稹的衣领，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语气。
刘陵支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姚公，道：“在场宋军同死，孤会将他们与姚公合葬，也算是同去同归。”
岳飞脑子不差，他知道对方这样做的后果。
而且对方才三十岁出头，看似已经渐渐脱离年轻力壮的时候，但对于一个普通大宋将门来说，三十岁还处于熬资历的初阶。
对方这五六年来的经历，正如流星划过天空时留下了最璀璨的焰尾，很多事情固然都不可复制，但会在后人口中一遍遍的传唱。
他此刻心里的凄恻难以言喻，但是看着周围毕竟还有数百名自己的部下和同袍，不得不在悲吼过后，去替他们想一条活路。
岳飞再度揪住谭稹的衣领，一字一句问道：“十几万将士，全军覆没，他们的难处呢？他们.死了！”
“汉军，如何能力敌？”
周围顿时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一黑甲男人骑白马而出，鬓角已经有了几分斑白，但眉眼凌厉如旧，策马缓缓而来。
带兵打仗时间长了的人，历来都是看惯了生死，对人命漠视到极点。
相比之下，大宋年轻的将领们，跟随童贯北伐燕地而几乎折损殆尽，以至于当汉军从永兴军路南下的时候，朝廷启用的几乎都是老人。
“你”
排除平日里被谭稹擎肘的时候，姚古虽说年事已高，但心气还是有的，平日里也在尽可能地做事，但忙忙碌碌这大半年的光景，从起兵时的意气风发，再到现在带着数百残部被汉军包围。
“大帅在大军中军的时候想来吃的比这儿更好，硬生生把十几万大军送没了，我看啊，谭大帅就不适合动脑子，岳帅还是赶紧把他送回宫里去，当個伺候人的内侍吧！”
谭稹终于又壮着胆子道：“仗打败了，以后还有重来的机会，但是咱们得回去告诉朝廷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汉军攻灭谭稹后就再度掌握了延安府全境，各处都是汉军的哨骑在巡视，岳飞那点兵马进去就得被直接吞下，以至于他在一处小城外发觉汉军主力的动向后也不敢贸然进攻。
“请贵军主帅答话！”
“你这天杀的.”
谭稹嗫嚅一下嘴角，当着岳飞的面摇摇头。
果然，没过片刻后，一名校尉策马出阵，用略带着口音的汉话对吼道：“我等已派人回报陛下，阁下稍待，此外，立刻让所有宋兵缴械投降，降者免死！”
夏人南下打草谷的时候，也会顺手把这些部族的族民杀死或是掳掠走，带回去当奴隶。
谭稹眼见岳飞和周围几个部将都神色难看起来，连忙补充道：“本官回去以后，一定为他们向朝廷求抚恤，这些为大宋战死的将士都是好汉子，好男儿！
哪怕对方仍旧是自称着孤，姚古这时候却毫不犹豫地对着他跪下，声音恳切道：“周围这数百人，都是家中有爷娘妻儿要赡养的，陛下仁善之名播于四海，今日一战，天下归心，臣斗胆”
国家国家，没有国，何来家？
“降！”
“全都.不剩了。”
岳飞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那么，末将来时听说共有四路兵马合围燕贼，请问另外三路兵马还剩几路，都在何处？”
你放心，大宋不会亏待他们的，钱粮，本官到时候可以亲自去发.”
随即，谭稹闭上眼睛，直接没了气息，旁边几个上火的部将这时候才吓了一跳，慌忙过来拦着，紧接着又去查看谭稹的情况。
李合达甚至在帮着那几千名夏卒遮掩他们曾经想要鼓动营啸的过往，哪怕这些人营啸的时候极有可能杀了他。
岳飞松开手，心里感觉到一阵极度的茫然。
作为皇帝，他依旧春秋鼎盛，他手下的将领们有些比他还要年轻，至少能保持数十年的旺盛精力，不断支撑他们国内至少三代之内向外开拓的野心！
“什么？”
自己都苍老的不像样子，正如同今日的大宋一般，早就到了该死的地步。
可笑，哪怕是现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他们还在想着门户出身之见！
“也全都没了。”
姚古穿着一身坚实的甲胄，没戴兜鍪，斑白长发散落在肩头，满脸尘土，狼狈到极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都把刀扔了吧。”
啊，长得还这么丑。
岳飞感觉眼眶里有点湿润，不知道是为了那些战死的将士，还是其他的什么心情。
史书，会珍而重之地为他开辟一整章的本纪。
随着人群中喧闹起来，姚古抬起头，一面金吾龙纛出现在他的目光内。
他们跟着岳飞一路狂奔到这儿，但最后还是没能插手入战场。
岳飞思忖片刻，盯着地上昏迷不醒的谭稹，咬牙道：“先去河东收集溃卒，再做他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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